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帳中議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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帳中議事

夢境悠悠流轉。

皇帝劉辯和攝政的萬年長公主相對而坐,正言笑晏晏地說著話,似乎是在討論最近的政事。

周圍的宮人俱垂著首,小心翼翼地服侍著這兩位大漢最尊貴的貴人。

但布膳之人是新進宮的小宮娥。尚未熟悉宮中規矩的她們顯然還沒有宮中老人的道行,退出殿外後,便忍不住和同伴偷偷咬起了耳朵。

“陛下與公主,果然像傳聞中一樣待人和善啊。”

“是的,是的。”另一人欣然點頭,猶豫了一會兒,低聲說道:“但是……每當公主與陛下待在一處時,我都覺得公主身上有著更深重的威嚴呢……”

話音剛落下,宮人便迅速覺出不妥,拉著自己的夥伴匆匆從原地離開。

當今皇帝少不知事,自登基以來,朝中政事便事事仰賴攝政的萬年長公主。即便陛下登基已有了許多個年頭,可當年的情形也沒有半點改變。

甚至於,如今朝中的公卿大臣已大半都是萬年長公主的門生故舊、舊屬僚臣,而陛下卻依然懵懵懂懂,半點兒沒有皇帝的擔當與威嚴。

無論是宮中還是朝中,都早已有了萬年長公主獨掌朝政、架空天子的傳言……

但這些話題,卻絕不是她們這些宮女有權置喙的。是以小宮女在不慎失言之後,便滿臉都是倉惶,戰戰兢兢想拉著自己的同伴離開。

遠處忽有身帶令檄的傳令官疾馳而來。

她們連忙避至一旁,又驚又疑地看著面色嚴峻的傳令官匆匆而過。她們不知道這禁宮將發生何事,但也隱隱有了風波將起的預感。

畢竟……宮中禁衛森嚴,若非碰到了十萬緊急之事,絕沒人敢這般不顧體統地疾馳其中。想到這點後,兩個小宮女心中愈發忐忑,面色發白地回到自己的住處。

畫面緩緩流轉,不一會兒便隨著疾馳的傳令官到了熠熠生輝的德陽正殿。

傳令官低啞的聲音,驀地劃破了原本平靜如死水的湖面。

“河北袁紹扶渤海王為新帝,另以鄴城為都,公然造逆於天下!弘農楊氏、河內司馬氏等世家大族雲集響應,現已糾集起數萬的私兵部曲進攻司隸。”

“叛軍連破三城,現已行至旋門關外……張文遠將軍正帶著將士死守旋門關,急令臣來報信。”

端坐於禦案上的天子驟然失色,難掩驚慌地站起身來,將滿頭的冕旒晃得連連作響。

沒日沒夜奔馳了兩日的傳令官,早已是精疲力竭、心力交瘁。

珠玉相撞的聲音傳到耳中時,他也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感覺,只好苦澀地拜倒在地,嘶啞著喉嚨哀求道:“請公主早做決斷!”

“滎陽守將趙子龍,現在何處?”

萬年長公主的面色極為淡然,說話的聲音也依舊四平八穩。

滿身狼狽的傳令官將頭低得愈發低了,低啞的聲音仿佛染上了無盡的血與淚,“趙將軍……已經以身殉國了。”

劉晞深吸一口氣,緩緩闔上雙眸,俄而又神色自若地睜開眼,用慣來沈靜的口吻下了命令,“急召群臣議事。”

朝中重臣接到急令後,火速趕到了德陽正殿。在了解到世家叛亂的情況下,中書令郭嘉立馬便出列上奏,道:“請公主急召曹征西回援雒陽,以衛京都。”

曹征西便是征西將軍曹孟德,現在正於北方與異族血戰。

月前,北境的鮮卑、烏桓、匈奴等異族一反常態地在大漠發起盟誓,稱要盡釋前嫌,共同南下,向大漢報血仇。

胡族來勢洶洶,大漢朝廷自然不敢等閑視之,便以征西將軍曹操為帥,領兵以衛邊疆。曹操此去,幾乎帶走了朝廷一半的兵力。

想必也是因此,汝南袁紹才敢趁虛而入,糾集一幫對新政不滿的世家大族發起叛亂。

也是因為朝中兵力空虛,叛軍才能如此輕易地打到旋門關外,直接威脅雒陽的安全。

“請公主急召曹征西回援!”

越來越多的人忍不住出言附和。一時之間,滿殿皆是整齊劃一的呼聲。就連一身玄黑禮服的皇帝,也將殷殷期盼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長姊。

……可若真的如他們的意召回曹操,北邊的異族又該如何?任由他們南下並州,任由他們的鐵蹄踏上大漢的土地,任由北境的子民淪為兩腳羊嗎?

劉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緩緩說起從前的舊事,“中平四年,先帝為人所害,四海為之不安,休屠各胡趁機攜南匈奴左部叛亂。”

“彼時國庫空虛,朝中亦無大將,皇甫老將軍以六十高齡掛帥出征,自集義兵三萬,親自北上。”

有人想出言打斷她的話,可又為其鄭重的神色所震懾,不敢貿然說話。

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,可在這平靜之下,又有著震撼人心的萬裏波濤。

“跋涉千裏,奔波數年,皇甫將軍終收覆西郡、雲中、五原、朔方、雁門五郡,再安並州。然皇甫老將軍積勞成疾,還沒來得及看到朝廷的封旨,便因病逝於歸途。”

“跟隨其出征的三萬義士十不存一,關中百姓更是因此戰家家掛白,戶戶奔喪。那時人們唱的招魂之曲,至今猶縈繞在我耳邊,不敢有片刻或忘。”

她說的往事並不遙遠。殿中甚至還有那一戰的親歷者,此時再聞舊事,不由得淚濕眼眶,心痛神癡。

在微不可聞的涕泣聲中,劉晞又接著道:“中平五年,燒當、先零等羌人大種再叛,越過北地到達並州的上郡,意欲唆使南匈奴單於與他們共舉大事。”

“時任並州刺史劉子奇領郡兵、召義士,撫匈奴、禦諸羌,與之死戰半月,終捐軀赴難,以身止亂。其十一歲的幼女亦隨父出征,不幸殉國。”

劉晞的目光不閃不避,直直地掃向殿中眾人。許多人或慚愧、或心虛地低下了頭。

“繼劉子奇之後的並州刺史,乃是涼州蓋元固。蓋元固自上任之後,便一直秉持著前人的政策,對境中胡人剛柔相濟、恩威並施,傾盡畢生心血於並州百姓。”

“未及五年,蓋公也憂勞成疾,沈屙難起,卒於任上。繼任者為……”

“公主!”中書令郭嘉哽咽著打斷她的話。

劉晞便將目光落在他身上,淡淡問道:“郭奉孝,你還要我召回曹孟德嗎?”

郭嘉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也隱隱有了淚光。他哀哀地望著劉晞,並不答話,只是撩袍屈膝,舉手加額,重重拜下。

他已經懂了劉晞之意。

殿中不乏貪生怕死之徒,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考慮,才如此急切地向劉晞上奏,求她召回曹操。

但劉晞知道郭嘉不是這類人。他提出召回曹操,是完完全全為了朝廷,為了……她這個主公考慮。

其他人就算落到叛軍手裏,也多半能保住性命。但她這個世家的眼中釘、肉中刺若落到了世家手中,是絕無生還之可能的。

她微微嘆了口氣,將目光從青年身上收回,轉而望向其餘人,正色問道:“諸君還想召回征西將軍嗎?”

滿殿皆拜,無一人敢做聲。

“先輩的血染紅了半壁河山,才有了今日稍稍安定的邊疆。今日我若撤軍回援,並州該何去何從,北境的數十萬平民該何去何從?”

“諸君與我,俱是青史上唾棄的千古罪人!”

便是做不成萬世明君,也不能做遺臭萬年的千古罪人吧,劉晞自嘲一笑,淡淡將目光轉到那個空著的席位上。

那是尚書令荀文若的座位。但今日一早,荀家便派人替荀文若請了病假,此時議事,他也未曾列席。

她並不想多思其中緣由,便眉毛一挑,將那那些異色盡數掩藏在堅毅的面容中。

“取我甲胄來!”

她一身玄色袍服立在殿中,清朗的聲音如利劍般刺破了濃重的沈默,“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,去告訴曹孟德,大漢北疆之安危,已盡系於他一人之身。”

劉晞緩緩行至殿中,將中書令郭嘉、尚書郎諸葛亮一一扶起,“著郭奉孝、諸葛孔明領侍中銜,聯通內外、隨侍禦前。”

她安慰似地拍了拍郭嘉的肩膀,又含笑望向諸葛亮,補充道:“令你以侍中之位加錄尚書事,自此之後,當盡心拱衛天子,匡輔朝政。”

——這已然和托孤沒什麽區別了。

劉晞別過頭去,並不看兩人的眼神,而是再次點了侍禦史法正的名字,“君清正廉明,操行峻整,當擢為禦史中丞。”

法正再拜,領命謝恩。

“車騎將軍王越何在?”她忽而拔高聲音,朗朗道。

王越單膝跪下,抱拳應道:“臣在!”

“偽帝新立,袁逆猖獗,雒陽已岌岌可危,不可再留。著你領兵護送陛下及公卿百官西遷長安,不得有誤。”

若雒陽當真失守,朝廷也足以以函谷關為屏障,將叛軍擋在關外,然後再徐徐圖之,雄視天下。

“你可想好了?行至今日,這是你離完成目標、達成心願最近的一次。”劉晞知道這是系統的聲音。

“阿玖,我能再來一次,這方世界的所有人卻都只有一條性命。”她面上不顯,心中卻已有悲哀之意,強笑著回道:“……也許,是我命該如此吧。”

對劉辯、對朝廷,劉晞自認已經仁至義盡,便也不想再逼自己向那個滿臉倉惶的皇帝擺出什麽和藹的神色。

她沈默地換上甲胄,沈默地披上戰袍,沈默地做好準備,去奔赴九死一生的戰場,去做保護朝廷西遷的最後關礙。

在踏出德陽殿的最後一瞬,她回身朝眾人做了一揖。她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名義上的弟弟,無悲無喜地說道:“天子守國門,君王死社稷。”

夢境倏然破裂。

劉晞擦了擦額上的冷汗,慢慢從床上坐起身來。她一邊按住脹痛不已的太陽穴,一邊苦中作樂地想道:她從前的經歷……果然是豐富極了。

加上以前林林總總的夢境,她大概拼湊出了剛剛做夢夢到的那世經歷:

那一世,她應該是以平黃巾、解黨錮揚名於世,並涉政朝中。但她那時與那位好父皇的表面關系遠沒有如今這般融洽。

她參政之後不久,便遭到了宦官與皇帝的雙重忌憚。事不得已,只好假意向宦官妥協,隨後暗殺靈帝,並嫁禍宦官,以“清君側”為名召集群臣誅殺宦官。

旋即她又扶持劉辯登基,矯制先帝遺詔自為攝政長公主。臨朝稱制之後,她一邊培植自己的勢力,一邊推行新政。

……而後便因觸動士族利益,被河北袁紹鉆了空子。估計到最後,應該是死在了旋門關的戰場上。

總結完自己這段頗為蕩氣回腸的經歷後,劉晞微微抿唇,失神地盯著窗外的夜色看了一會兒。

悠長的打更聲很快便響起,驚醒了猶自沈思的人。

劉晞看了眼窗外的天色,徑直下了榻,開始洗漱更衣,束發帶冠。

等親衛將朝食呈上來時,她便順口問道:“大軍昨晚可是入城了?”

“回將軍,正是如此。傅將軍與郭司馬昨夜便入了城,與我部匯合。”

“如此便好。”劉晞稍稍頷首,“請荀長史、蔡主簿、孫參軍及……”

她本想捎上郭嘉與傅燮,又思及他們二人昨晚剛入城,此時應該剛歇下不久,便又改了主意,將到嘴邊的名字咽下。

雖說是議事,但她心中其實早就有了主意,倒也不必非拖著他們兩人過來。

“便請他們幾位到正廳議事吧,我有些事情想與他們商量。”

她此時還是有些昏昏沈沈,額頭處也還有些隱隱的疼痛。但立於人前的驃騎將軍依舊是雄姿英發,看不出半點頹色。

只有荀彧……曾短暫地將目光落在了她眼下的淡淡青黑,但很快他又垂下了眼睛,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。

劉晞並未捕捉到那轉瞬即逝的視線,清了清聲音說道:“涼州之事,短時間內怕是結束不了,便是萬事從速,怕也少不了一年半載。”

“但國庫並不豐盈,朝廷的糧食儲備也談不上充足。經過此前的征發,涼州各郡百姓的存糧,恐怕也不太樂觀。”

荀彧見她停下話頭,露出征詢之意,便極為默契地接了上去,拱手說道:“可效法先人,屯田為計。”

蔡琰飽讀詩書,沒多久便從浩瀚的史書中搜索出了相關知識,莞爾一笑,開始回憶起前漢趙充國的《屯田奏》。

荀彧接著道:“昔年趙充國受命到涼州平定羌亂時,曾向朝廷提出順天時、因地利的屯田之策:且耕且戰,威德並行。此舉不僅能減少軍費開支,也能減輕百姓負擔,正能解如今之圍。”

劉晞原本就是想提出屯田之策,此時自然是欣然點頭,讚道:“文若妙計。”

“文臺、昭姬可讚成此事?”

兩人自然沒有異議,俱輕輕點頭。

“那屯田之事,便要煩勞文若多多費心了。”劉晞做主讓荀彧總領此事後,便又將此事暫且擱置在一旁,接著道:“宋使君令各家各戶抄寫《孝經》之事……”

她頓了頓,莞爾道:“雖有些過於天真,但我仔細思之,倒也品出了幾分可取之處。”

“涼州偏遠,又多戰亂,故而少有大儒到此傳道授業。百姓常常在不知不覺中被羌人習性感染,丟了自己的文化與習俗。”

她溫和道:“故此,我想以這座廢棄的王宮為基,在涼州建一所兼習文武、面向萬民的學宮。想來,這般也能為涼州的邊防培養些人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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